看到说,有人觉得《水浒》毒害青少年,该从课文里清除。
寻思着:《水浒》没毒害啊,这不楔子里洪太尉误走妖魔,就跟您说清了吗?——这书的主角是一百零八魔君嘛,这整本书就是在给您讲一群魔王的反面教材嘛!看了引以为戒,不就得了吗?
(资料图片)
就像,有人看《金瓶梅》,会想奔着西门庆去吗?
当然咯,《水浒》这开头说一百零八魔君,其实算个狡狯的免责声明。类似于《红楼梦》开头就说贾宝玉是个孽障、混世魔王、“腹内原来草莽”。
先贬到尘埃里,之后故事才能好看。
写过东西的都知道,叙事作品的两难:
——读者需要点代入感,所以主角不能太糟糕。
——主角若是十全十美的滥好人,就写不出跌宕起伏的好故事。
——故,主角应当优点缺点兼有,最好还时强时弱,才有矛盾。
伟大作品,包括文本、画作和音乐,有一部分是歌颂理想纯洁之美的,我们喜闻乐见。
但也有一部分,不是奔着政确真善美、道德高尚去的。
好的故事,都需要些负面元素。
《水浒传》的好处,从不在道德教化,只是将世态炎凉给您写明白了,大量描述江湖汉子犯罪复仇记录。好处是叙述明快,动作简洁,对白鲜活,人物刻画出色,白描如神,以及故事好看——虽然净是些杀人放火、抢村掠镇、开黑店卖人肉包子的家伙,妙在作者从来不说这批人是道德模范,开始就认定他们是一百零八魔星。
“你们都说我这路的不是好人,好好,你们说得对!我就先承认自己不是好人,然后来讲述我的故事!”
的确都不是好人,但《水浒传》确实杀伐决断、诡谲雄奇,莽莽苍苍有股子走马扬鞭轻生死重大义的气概。
作者是很懂人性的——人类向往(自己的)和平,以及旁观(他人的)冲突。
所以这本书在意的,是讲出一些很有戏剧性的故事,刻画出精彩绝伦的人物;这些人物的共同特点——鲁智深、林冲、杨志、武松、李逵、石秀——都多少被憋着,无处出头,又本身暴躁易怒,于是一下子爆发了!
这当然非常不政确,但读者看着,着实是,“出一口鸟气!”
世界和平当然是大家的理想,但在虚构的文艺作品里,情、杀、阴谋、悬念、粗犷、血气,才能编制出华丽的故事。
金庸在《鹿鼎记》的后记里说的这段话,用来评价《水浒传》的人物塑造,我觉得也可以:
有些读者不满《鹿鼎记》,为了主角韦小宝的品德,与一般的价值观念太过违反。
武侠小说的读者习惯于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英雄,然而韦小宝是不能代入的。在这方面,剥夺了某些读者的若干乐趣,我感到抱歉。
但小说的主角不一定是“好人”。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创造人物;好人、坏人、有缺点的好人、有优点的坏人等等,都可以写。在康熙时代的中国,有韦小宝那样的人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。作者写一个人物,用意并不一定是肯定这样的典型。哈姆莱特优柔寡断,罗亭能说不能行,《红字》中的牧师与人通奸,安娜卡列尼娜背叛丈夫,作者只是描写有那样的人物,并不是鼓励读者模仿他们的行为。
从荷马到莎士比亚到施耐庵到曹雪芹到金庸,叙事能手显然都明白:
开始就适当放低读者们对主角的道德期许,便于作者展开故事,读者读着舒服——甚至,偶尔能有许多罪恶的小快感呢。
但前提是,别用道德夫子的眼光去看书:
小说是虚构故事,不是行为守则——如果有人连这都分不清,可能也怪不到《水浒》上去。
当然咯,都说《水浒》是粗豪汉子书,大家也觉得施耐庵对女性态度不是很好。
但如果真细看书,您会发现,施耐庵写到涉及情感的细致人情戏时,很有趣。
宋江养了阎婆惜,然而关系不好。为什么?夫妻生活不太和谐。
原文特别妙:
宋江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。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,况兼十八九岁,正在妙龄之际,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。
阎婆惜台词不多,却有许多现成俏皮话:因为她的职业是唱曲,说唱艺人,这种话信手拈来。
“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,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。”
“公人见钱,如蝇子见血。”
“阎王面前,没有放回去的鬼。”
“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!”
潘金莲勾引武松之前,叫了他三十九声“叔叔。”图穷匕见时,一句:
“你若有心,吃我这半盏儿残酒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对武松说“你”。
从此不是叔叔了,是“你”了。
所以武松拒绝潘金莲,劈手将酒夺来,泼在地上,吼的第一个词是:
“嫂嫂!!”
这一声,关系就此分明了。
石秀杀了和尚裴如海,又杀了头陀,还特意把他们衣服脱光了。于是知府和孔目自以为是地判案了:
眼见得是这和尚裸形赤体,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。
看一个和尚一个头陀,俩人没穿衣服,就决定应该是情杀。我觉得这个知府大人的联想能力也不错。
妙在后面有个文字游戏:
淫行沙門招殺報,暗中不爽分毫。
頭陀屍首亦蹊蹺,一絲真不掛,立地喫屠刀。
大和尚此時精血喪,小和尚昨夜風騷。
空門裏刎頸見相交,拚死爭同穴,殘生送兩條。
大和尚此时精血丧,小和尚昨夜风骚——这一句非常邪恶。
读过《笑林广记》或者王小波《黄金时代》的都知道,小和尚指的是什么。
所以呀,都说《水浒》粗直,其实细得很,长写犯罪题材。写起感情纠纷,那也是丝毫不落人后的。情感描写和女性口吻的描摹逼真,是着实了得的。
施耐庵笔下最辉煌的角色之一,对女性就格外关爱。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,鲁智深为林冲出头。多年后鲁智深重见林冲,第一句话:
“洒家自与教头别后,无日不念阿嫂,近来有消息否?”
鲁达是个卤莽人,出家成为鲁智深是个和尚。一辈子为金翠莲、刘太公女儿和林娘子出头,偏偏确实个和尚,偏偏却是全书最没有色欲的人,偏偏是全书最坦率的妇女之友。坦荡潇洒,张嘴就来。
妙哉!
话说,我觉得,最讨厌《水浒传》的,应该是《水浒传》里的反派们。
想想《水浒传》里每一出的反派好了:
心胸狭窄逼走王进的高俅?
霸占民女虚钱实契的镇关西?
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高衙内?
卖友求荣一心向利的陆谦?
逢迎拍马出谋划策的富安?
泼皮无赖欺压良善的牛二?
敲诈勒索脑子进水的阎婆惜?
西门庆?张都监?蒋门神?刘高和他媳妇?
梁山上的魔头们不太好,但坑害他们的,更可恶。
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反派,是沧州牢城的差拨。
林冲刚到沧州牢里,差拨就来讹钱,没看到钱,先骂出一套五彩缤纷的词句:
“你這個賊配軍,見我如何不下拜,卻來唱喏!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。見我還是大刺剌的。我看這賊配軍,滿臉都是餓文,一世也不發迹。打不死,拷不殺的頑囚,你這把賊骨頭,好歹落在我手裏,教你粉骨碎身!少間叫你便見功效。”
林冲递过五两银子,差拨的反应很微妙:
“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,都在裏面?”
林沖道:“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,另有十兩銀子,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。”
差拨立刻舌灿莲花地赞美:
“林教頭,我也聞你的好名字,端的是個好男子!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。雖然目下暫時受苦,久後必然發迹。據你的大名,這表人物,必不是等閒之人,久後必做大官。”
妙在他拿了林冲的钱,还要克扣:
原來差撥落下五兩銀子,只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,備說林沖是個好漢。
到此为止,这只是个贪财的势利人罢了。
后来火烧草料场,大家都说陆谦混账。然而:
數內一個道:“這條計好麽?”一個應道:“端的虧管營、差撥兩位用心!回到京師,稟過太尉,都保你二位做大官。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。”
差拨还表示:
“小人直爬入牆裏去,四下草堆上,點了十來個火把,待走那裏去?……便逃得性命時,燒了大軍草料場,也得個死罪。”
恶毒之极。
拿了林冲的钱,却思谋如此恶毒的计策。点了十几个火把要烧林冲,烧不死也有死罪可以搞林冲。
陆谦只是过来负责搞事的,真正的出谋划策和执行人,是差拨。
《水浒》里的恶人,郑屠霸道,衙内好色,陆谦功利,牛二泼皮,王婆贪财,蒋门神跋扈,老都管仗势欺人,都不是啥好东西。
但王婆拿了西门庆的钱,好歹负责到底;牛二虽然混蛋,却只是个浑人。大多恶人还知道知恩图报、拿钱办事。老都管看杨志走了,还知道自责两声。坏得也算有始有终。
只有这差拨,先是欺压犯人,克扣银两;见钱眼开,转脸就卖;拿了林冲无数的钱,临了还设如此周到的毒计,要杀林冲。
我初读《水浒传》时,只觉得这是个恶人;后来见了些世道,才明白世上最恶心人的,不是高俅童贯,而是这路专在这拐弯抹角的小所在,使如此阴毒的小坏的家伙——而这类人,恰恰是千古不绝的。
话说,《水浒传》支配故事前半段人物动机的,是忍耐(未遂)+气性。
一百二十回回目中,“大闹”,八次。“火烧”五次。“醉打”三次。
其他,怒杀、单打、双夺、并火、不忿、棒打、拳打、血溅、夜闹……基本集中在前半部分。
整本书,尤其是前半本书的大小故事,大致是:
好汉们或多或少忍耐压抑,以求符合规则,终于发现没戏,不忿暴躁发泄,逼上山去——林冲都被陆谦害到了沧州,但他最后逼上梁山这一把火,是差拨点起来的。
虽然梁山上确实都是魔王,但多看看这小说,哪怕不当故事看,也能多了解差拨们的手段,了解武松们的选择,也可以学会怎么对付恶人,权当引以为戒了。
哪位说了:清平世界朗朗乾坤,早就没高俅童贯、牛二郑屠、王婆差拨这类家伙了,那就更好:
权当看故事,看个新鲜呗。
至于哪位说会学坏……这么想:《水浒传》里挺明显了:能把人撺掇坏或者逼坏的,不是一两本小说,而是糟糕的时世和叵测的坏人。